小時候?qū)懘郝?lián)，我最愛的一副是“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這副聯(lián)語的妙處全在于“又是”、“依然”四個虛字。只是“一年春草綠，十里杏花紅”等實(shí)字，就沒有多大意思了，只不過是機(jī)械地對仗而已。可一加上虛字，全聯(lián)便活了，顯現(xiàn)了一種極為美妙的意境。這正像“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一樣，在原來五字句上，一加“漠漠”、“陰陰”四字，詩境便活起來，在藝術(shù)氣氛上就給人以強(qiáng)烈的感染和無窮的想像了。
每到春天，我便常常想到這些聯(lián)語，因?yàn)榇翰菽昴晔且G的。我常常思念著這種意境，也常常懷念著春明的春花。去春思舊詩曾有句云：“記得宣南花事好，丁香應(yīng)憶白頭人。”日前又得詩數(shù)首，中有句云：“異國春情芳草色，頻年歸夢看花心。”不怕人家笑話，人老而風(fēng)情不老，思念春明花事的心，執(zhí)著一如既往。
北京春花值得思念的太多了，前兩年每到春來，我都要寫兩篇回憶春明花訊的小文。今春在“又是”、“依然”的感召下，怎能不寫呢？又是芳草，依然杏花。北京沒有梅花；“紅杏枝頭春意鬧”，最占春光的便是山桃花和杏花。而山桃花又沒有杏花的名氣大，因而還是先說杏花吧。
“北京人不相識，錯作杏花看。”這記不清楚是哪位江南人嘲笑北方人認(rèn)識梅花的詩了，不免有點(diǎn)輕薄口吻。其實(shí)只要能帶來春之消息，又何分梅杏呢？北京有十分著名的杏花的地方，那就是大覺寺。寺在西山中旸臺山，其路程是頤和園前北行，繞頤和園北墻到青龍橋，然后到紅山口，直奔西北。其間有黑龍?zhí)丁准屹住厝⒅芗蚁铮敝帘卑埠哟澹偷搅?#26104;臺山麓了。寺在山凹中，本為金章宗之清水院。寺的周圍，山巒起伏，遠(yuǎn)近四方山村，漫山遍野種的全是杏樹。在春暖花開時，一望全是花光。游人騎個小毛驢穿行在杏花中，那境界是蘇州鄧尉山的香雪海所無法比擬的。一是多，最多時花林連綿20多里路；二是高大，老杏樹比梅樹高大花繁，游人著花要仰頭看；三是山勢險要，有的杏花長在懸崖上，下面泉水，清冽如鏡，鄧尉哪有比奇景呢？
昔人大覺寺看杏花詩云：“青山似識看花人，為障風(fēng)沙勒好春。一色錦屏幕三十里，先生未信是長貧。”“一色錦屏三十里”，可以想見杏花盛開時錦天繡地之景色。過去人們說到杏花，常常盛稱“紅杏尚書”，似乎杏花是紅的，實(shí)際在花朵含葩時，是粉紅色；等到盛開時，則是近乎白色的極淡極淡的顏色了。這一點(diǎn)，很像梅花，只是梅花有綠萼梅，而杏花則無綠色的，其花萼都是紅色的。這一點(diǎn)，倒也符合了紅杏之名。
北京春日看花的時間很長，由“紅杏枝頭春意鬧”，到“開到荼薇花事了”，再連上“天棚魚缸石榴樹”的“五月榴花照眼紅”。由暮春到初夏，陸陸續(xù)續(xù)，為春明花事，可以忙碌兩個來月。杏花、芍藥、石榴等等，這都是普通的大面積的花樹，還不算那些名貴的、特殊的，什么太平花、玉蘭花等等。玉蘭在南方是很普通的，而在北京則比較少見，是認(rèn)為很珍貴的。京人春游之際，對這些花木，可以按時序花期，次第觀賞。看花雖不能代替穿衣吃飯，但也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享受。唱《蘇三起解》，蘇三一挑臺簾唱道：“人道洛陽花似錦，久在監(jiān)中不知春……低頭出了洪洞縣境。”這沒有自由，不能看花的心情該多么痛苦？
春明三春花事，次第安排，這大覺寺看杏花，不過是一個看花的序幕耳，大軸好戲還在后面呢？
北京春日看花，唯一的一個缺點(diǎn)，就是風(fēng)多雨少。“杏花春雨江南”，這是江南常見的景致，而在北京則是太珍貴了。杏花春雨，不能說絕對沒有，但是太稀少了，豈不聞“春雨貴如油”乎？那一年碰得巧，正好在杏花開放的時候，落一場春雨，不管大小，都可以挹塵潤土，連空氣都使人感到兩樣，而這是極為難得的。在我在的記憶中，也只遇到過一次。因?yàn)樾踊ɑㄆ诤芏蹋砸货沲桑幢阍儆杏辏彩锹溆⒗_紛了。雨不多，而風(fēng)卻很多，風(fēng)都由西北方向吹來。冷倒不冷，只是風(fēng)中都是蒙古草原的黃沙，即北京俗話所說的“大黃風(fēng)”也。所以“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的境界，在北京看花時，也是難得遇到的。而更多的則是在大黃風(fēng)中看花，一進(jìn)山中，因?yàn)槲鞅备呱狡琳希燥L(fēng)顯得小了。正因?yàn)槲魃讲簧俚胤蕉际潜筹L(fēng)的，所以花事更繁。正是詩中所說：“為障風(fēng)沙勒好春”了。杏花——是京華春花的棄，爛漫春色，要次第絢染燕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