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石油之名:美國被指策動政權更迭,委內瑞拉可能陷入高度混亂
圓桌|以石油之名:美國被指策動政權更迭,委內瑞拉可能陷入高度混亂
“他們奪走了我們所有的能源權益,不久前他們還奪走了我們所有的石油,我們想奪回這些。”當地時間12月17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告訴記者,委內瑞拉“非法奪取”了美國石油,要把它拿回來。
這是繼宣布封鎖委內瑞拉受制裁油輪后,特朗普再次加大了言辭力度。據新華社報道,特朗普16日下令對所有進出委內瑞拉的受美國制裁油輪實施“全面徹底的封鎖”,宣布把馬杜羅政府列為“外國恐怖組織”,宣稱要強化對委軍事圍困,“直到美國拿回此前被委內瑞拉奪走的全部石油、土地和其他資源”。
“石油幾乎是委內瑞拉政府所有收入的來源,切斷石油供應可能會對總統尼古拉斯·馬杜羅的統治造成致命打擊。”《外交政策》雜志17日撰文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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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紐約時報》當天的文章寫道,尚不清楚美國封鎖的影響范圍究竟有多廣。負責監測全球航運的TankerTrackers的數據顯示,運輸委內瑞拉原油的油輪只有約40%受到美國制裁。由于特朗普宣布的封鎖措施僅適用于指定船只,這意味著委內瑞拉至少在理論上仍有辦法出口石油。盡管如此,美國扣押受制裁的油輪以及在加勒比海的其他行動似乎讓船隊運營商更不愿意運輸委內瑞拉石油。
也有分析認為,這一禁令實質上為美國在委內瑞拉附近大規模集結軍事力量提供了新的理由。過去幾周,以打擊所謂“販毒船”為由,美國政府已向委內瑞拉北部海域調集了數千名士兵和近十艘軍艦,其中包括世界上最大的航空母艦。
一些專家和批評人士認為,特朗普政府的真正意圖是尋求在委內瑞拉實現政權更迭。美國總統辦公廳主任蘇西·威爾斯似乎也承認了這一點,她在11月接受《名利場》雜志采訪時表示,特朗普“想一直炸毀船只,直到馬杜羅認輸為止”。該采訪于12月16日發表。
“本屆政府已經明確表示,其真正的目的是發動一場針對委內瑞拉的政權更迭戰爭,并攫取委內瑞拉的石油。”16日,美國眾議院外交事務委員會資深成員格雷戈里·米克斯眾議員在一份聲明中表示。
批評人士現在擔心,此次油輪封鎖是美國向委內瑞拉宣戰的一步。“海上封鎖無疑是戰爭行為。”美國眾議員華金·卡斯特羅16日在社交平臺X上寫道,“這是一場國會從未授權、美國人民也不希望發生的戰爭。”
據新華社報道,美國昆尼皮亞克大學17日公布的一項民意調查結果顯示,63%的美國選民反對美國在委內瑞拉境內發起軍事行動。
那么,持續數月的“極限施壓”步步升級,特朗普政府的深層動機到底是什么?馬杜羅是否會交出權力?如果馬杜羅下臺,委內瑞拉政局將走向何方?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對話了兩位美國資深學者。
受訪學者
米蓋爾·廷克·薩拉斯(Miguel Tinker Salas):美國加州波莫納學院(Pomona College)歷史系榮休教授,研究拉丁美洲、尤其是委內瑞拉歷史與政治經濟的知名學者,被認為是研究委內瑞拉石油國家形成的權威學者之一。
詹姆斯 ·林賽(James m. Lindsay):美國外交關系委員會高級副會長,是美國最有影響力的外交政策智庫人物之一,擅長從制度和歷史角度解讀美國的外交行為。
“美國希望委內瑞拉穩定供油、忠實親美”
澎湃新聞:特朗普此前將“打擊毒品網絡”作為對委施壓的理由。但從戰略層面看,美國考慮采取成本極高的軍事行動,其背后是否還有更深層的動機?
米蓋爾·廷克·薩拉斯:這根本不是一場“反毒戰爭”,也不是為了減少流入美國的毒品。
就在特朗普宣布要對“毒品恐怖主義”開戰后,他卻赦免了洪都拉斯前總統胡安·奧蘭多·埃爾南德斯——而我們都知道,他本人深度參與了可卡因的生產、分銷和販運。所以這完全暴露了,在加勒比海的軍事行動根本不是為了毒品問題,而是為了政權更迭、為了改變委內瑞拉政府,并重新確立美國在加勒比地區的霸權地位。
這是美國在多極化時代里,試圖在拉美和加勒比重新確立自身主導地位。尤其是在中國已成為南美最大經濟伙伴的背景下,美國深感其影響力正在下降。
特朗普的表態也說明了這一點——他不僅聲稱要攻擊委內瑞拉境內的目標,還提到可能攻擊哥倫比亞的目標。這進一步說明,這并不關乎毒品,而是關乎美國霸權的重新確立。
他還多次提到可能對墨西哥發動攻擊——無論是在第一任期,還是在最近幾天。因此,今天是委內瑞拉成為瞄準對象,但接下來可能是古巴、尼加拉瓜,以及再次成為目標的哥倫比亞。
澎湃新聞:從歷史視角看,委內瑞拉在不同美國政府的外交議程中處于怎樣的位置?華盛頓在制定對委政策時通常優先考慮哪些利益與目標?
薩拉斯:在查韋斯上臺之前,委內瑞拉一直是美國在拉丁美洲“最喜歡的民主國家”。它擁有豐富的石油儲備,實行社會民主但反共產主義的政府;在聯合國和美洲國家組織中,它始終與美國站在一起,共同孤立古巴。因此,在美國眼中,它是一個“理想民主范例”。
查韋斯的崛起徹底改變了這一切。他推動委內瑞拉倡導多極世界,而非單極世界;反對布什政府的伊拉克與阿富汗戰爭;推動南美一體化,如南美國家聯盟(UNASUR)、拉美和加勒比國家共同體(CELAC)等地區組織。
在國際舞臺上,查韋斯重新定位、強化了委內瑞拉的角色,而這恰恰是華盛頓所反對的。美國希望委內瑞拉只是一個穩定供油、忠實親美的國家。
特朗普政府的對委政策在第一任期采用“極限施壓”,包括扶持“臨時總統”的策略。如今,政策很大程度上受到參議員魯比奧以及國務院的推動,使委內瑞拉成為特朗普政府的主要目標之一。這背后也受到委僑民社區中強硬派力量——尤其馬查多等派系的影響,他們力圖推翻馬杜羅,以促進美國在加勒比和拉丁美洲的霸權。
澎湃新聞:在政治理念、治理邏輯和群眾動員方式上,馬杜羅與查韋斯之間存在哪些根本差異?
薩拉斯:實際情況是,查韋斯接手的政府面臨每桶僅7至8美元的油價。他借助國際形勢推動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協調,逐步促使油價上漲,從而獲得了財政資源。當時美國尚未對委內瑞拉實施制裁,查韋斯得以充分利用高油價紅利——原油價格一度飆升至每桶90、100甚至120美元。這些資金被大規模投入社會民生項目。查韋斯時代涌現了大量社會福利計劃,涵蓋教育、醫療、住房、文化、社會權益、婦女權利等諸多領域。
而馬杜羅面臨的局面則截然不同。2013年查韋斯逝世后,他面對的是愈發激進、甚至宣稱“為奪取政權可不擇手段”的反對派。2014年,他們發動街頭暴亂,試圖通過騷亂逼迫政權更迭;2017年再次策動叛亂;在許多層面,他們實質上拋棄了選舉民主程序。與此同時,美國在奧巴馬政府時期開始對委實施制裁,到特朗普政府更推行“極限施壓”政策,甚至試圖扶植所謂的“臨時總統”架空馬杜羅。2019年還出現利用“援助物資”煽動政變的企圖,2020年更有前美國綠色貝雷帽特種兵參與策劃軍事政變。
馬杜羅面對的局勢遠比查韋斯時期更為復雜嚴峻。我們逐漸看到,馬杜羅執政下出現了政治機構的官僚化傾向,政策讓步更多惠及委內瑞拉資產階級,而非工人階級。
特朗普政府沒有明確“換人”方案
澎湃新聞:如果馬杜羅政權出現變動,你認為委內瑞拉能否實現可控的政治過渡?還是更可能面臨權力碎片化、反對派內部沖突或軍方介入導致的不穩定?
薩拉斯:在一個執政25—26年的體系中實現過渡極其復雜。政權結構已經深度滲透到社會每個層級,從軍隊到地方治理都形成了穩固的利益網絡。因此,這不是一個僅靠撤換馬杜羅就能更迭的政權。其權力結構已讓社會各階層都獲得了相應利益,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人們很少自問:替換馬杜羅之后會怎樣?如何治理這樣一個已被現政府深度滲透的復雜社會——從庇護網絡到基層權力體系都盤根錯節?如果移除了馬杜羅,會發生什么?會通過民主程序過渡到副總統嗎?或者如果美國介入,會強行復制其他人作為“當選總統”嗎?這仍然無法解決社會內部必將出現的權力碎片化問題。
雖然我認為這不會發展為各派系割據的局面,但很可能出現:在產油區由軍方實際控制,軍隊內部可能出現分裂對峙。局勢將異常復雜,甚至可能陷入高度混亂。我認為這種混亂會非常劇烈。
這是一個嚴峻的挑戰,而反對派恰恰缺乏這方面的思考。他們從不自問“第二天會發生什么”:會建立過渡政府嗎?會形成雙方合作重建國家的聯合政府嗎?因為一切都需要重建——政治文化、政治信任、政治環境。而簡單的軍事干預,絕不可能解決委內瑞拉的根本問題。
澎湃新聞:馬杜羅如果下臺,反對派中誰最有可能上臺?反對派會成為過渡性角色,還是委內瑞拉政壇的一支重要力量?從目前特朗普的表態以及他第一任期的表現來看,美國是否有想要參與委內瑞拉政權過渡和重建的意愿?
詹姆斯·林賽:這里有個很大的“如果”——現在馬杜羅還沒有下臺,而且他可能不會下臺。即便馬杜羅真的下臺,也絕不能保證接替他的會是反對派成員。馬杜羅離開委內瑞拉,而政府被軍方某些勢力接管,這種情況很有可能發生。正因如此,特朗普政府雖有讓馬杜羅卷鋪蓋走人的野心,但美國政府并未明確表態希望由誰來接替他。
問題的癥結在于:馬杜羅并非在真空中統治委內瑞拉。他擁有整個政府體系的支持網絡,這些人都反對反對派。即使馬杜羅下臺,那些支持他的人——尤其是軍方——也未必愿意將權力移交給反對派。為什么?因為一旦反對派上臺,他們完全可以起訴所有曾支持馬杜羅的人。
這里還有個值得玩味的點:特朗普政府曾多次指控委內瑞拉政府與毒品走私有關聯。事實上,委內瑞拉政府中確實有不少人手腳不干凈,他們個人將面臨巨大風險——如果反對派掌權的話。有一條普遍規律是“破壞總比建設容易”,我認為這正是當前局面的核心挑戰。
從歷史經驗來看,美國在推動政權更迭后往往不善于思考如何重建——伊拉克是例子,阿富汗是另一個例子。從這個意義上說,特朗普并非首位不考慮“政策成功后該怎么辦”的總統。但更大的挑戰在于,特朗普總統可能會辯稱:讓委內瑞拉正常運轉不是美國該管的事。
所以問題的核心仍然是:如果馬杜羅總統下臺,接下來會發生什么?而特朗普政府顯然沒有明確方案——這不代表沒有方案,只是我們無從知曉。不過必須記住特朗普的一個特點:他能夠迅速改變立場。當初上任時,他曾授權政府成員嘗試與馬杜羅接觸尋求協議。完全有可能在某個時刻,特朗普會突然認定合作是更好的策略,只需輕按開關,白宮的論調就會徹底轉向。
澎湃新聞:以馬查多為代表的反對派領導人是否具備動員社會、整合政治力量和重建國家機構的能力?
薩拉斯:瑪麗亞·科里納·馬查多確實獲得了委內瑞拉相當一部分反對派的明確支持,但她并非反對陣營的唯一力量。國內還存在許多不追隨她、也不與馬杜羅妥協的政治派別。她能夠動員特定社會群體是一回事,但基于這種動員重建國家則是另一回事。她可以依賴“反馬杜羅情緒”的政治能量,但長遠來看,僅靠這種情緒不足以構建擁有新制度、新國家結構的委內瑞拉社會。
值得注意的是,像她這樣已承諾回歸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領導人——意味著石油私有化、其他自然資源私有化,尤其將強化美國企業或跨國公司的角色,這一定程度上違背了委內瑞拉社會的主流民意。
因此,成為反對派領袖是一回事,但成為能團結國家的建設者卻是另一回事。
多米諾效應
澎湃新聞:很多分析曾提到過馬杜羅得到了軍方的支持,那么在這種情況下,馬杜羅如果自己選擇逃亡或者被推翻,軍隊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什么?
林賽:事實上,在各方必須做出最終抉擇之前,沒有人能預知事態發展。一種可能是:馬杜羅認清局勢,意識到自己在委內瑞拉的政治生命即將終結,自愿選擇流亡,比方說前往古巴。屆時,軍方高層將面臨重大抉擇:是協助權力平穩移交給反對派?還是試圖自行奪取政權?歷史既有軍方主動讓權、允許文官執政的先例,也不乏軍方堅決抵制文官政府上臺以免遭清算的情形。
當前最嚴峻的風險在于:盡管委內瑞拉國內狀況已十分糟糕,但在權力更迭過程中,局勢很可能急劇惡化。當國家經歷領導層變更時,若各方無法就領導人選達成共識,往往不是走向團結,而是陷入更深的分裂與混亂。
澎湃新聞:2016年危機之后馬杜羅政府挺了下來,在你看來,為什么馬杜羅能挺過那次執政危機?現在呢?
林賽:從更宏大的歷史背景來看,馬杜羅的前任查韋斯曾是個極具魅力的領袖。他代表著眾多自認為被冷漠精英階層剝奪權利的委內瑞拉民眾發聲。在馬杜羅執政的大部分時間里,他始終受益于與查韋斯的緊密關聯。隨著時間的流逝,委內瑞拉經濟已嚴重惡化,許多民眾渴望新的領導人,這也體現在2024年的夏季選舉中。
我無法妄斷特朗普政府的下一步行動。但可以推測的是,除非一切順利,否則委內瑞拉任何形式的權力交接都將異常艱難,并可能引發無人能預料的連鎖反應。
同時,事態發展也將受制于特朗普政府面臨的種種挑戰。美國政府運作中存在一個固有難題,官員們容易孤立地看待問題,比如“委內瑞拉怎么辦?”或者“委內瑞拉之后怎么辦?”但世界如此廣闊,美國在全球擁有多重利益,中東、亞洲、非洲隨時可能出現新危機(當前非洲就有事態正在發酵)。我無法揣測國務卿的思慮,但美國國內確實存在一種觀點:若成功迫使馬杜羅下臺,將產生多米諾效應——削弱對尼加拉瓜奧爾特加政權的支持,動搖古巴共產黨政府的根基。但最后結果怎么樣,我們還是要謹慎對待。
(澎湃新聞記者 黃粵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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