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大壩面臨竣工以來最嚴峻考驗 爭議話題常存(2)

　　焦點中的三峽

　　歷史的洪水平靜地淌過三峽大壩，萬眾矚目之后，三峽的調度配套制度有待進一步完善

　　本報記者/劉子倩(發(fā)自宜昌、荊州、武漢)

　　趙云發(fā)的電話最近熱得燙手。全世界投向三峽的目光，剎那間都投射在他身上。他是三峽水利樞紐梯級調度通信中心的副總工程師，關于三峽調度的權威發(fā)言人。

　　同樣的問題，他要在不同場合解釋若干遍。比如，在三峽大壩的防洪標準問題上，他每天都要給面前或者電話里的記者們不斷“掃盲”。

　　這一切均緣于他身后的三峽大壩。7月19日，三峽建成以來最大的一次洪峰抵達宜昌。這座大壩的防洪能力被洪水推到了時代的高處。從上游翻騰而下的滾滾洪水，如何被三峽大壩高高托起，輕輕放下，成為萬眾視線的焦點。

　　而在此之前，人們對于大壩的防洪能力已經有過廣泛的關注。

　　有人摘出了從2003年至2010年的四條新聞，標題分別為：三峽大壩可以抵擋萬年一遇洪水；三峽大壩今年起可防千年一遇洪水；三峽大壩可抵御百年一遇特大洪水；三峽蓄洪能力有限，勿把希望全寄托在三峽大壩上。

　　“萬千百”——這就是趙云發(fā)不停地重復回答的問題。

　　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的過程中，他多次被電話打斷，趙捂住手機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那我就在電話里一起解釋了。”

　　按照三峽工程的設計防洪標準是：千年設防，萬年校核。能抵御1998年那樣的百年一遇洪水，當洪水到來時能夠攔蓄住洪水，而不用啟用下游的分洪區(qū)分洪；大壩設計行洪能力是千年一遇，特大洪水到來時在下游荊江分洪區(qū)配合下確保武漢及下游平原不被淹；當萬年一遇罕見大洪水到來時，確保三峽不潰壩。

　　而此時洪水已過萬重山，在舉國上下的關注下，經過了荊州、經過了武漢。

　　“事實檢驗了三峽�！比龒{集團董事長曹廣晶面對媒體不由地舒了口氣。

　　高高托起，輕輕放下

　　按照三峽的建設要求，首先是有效控制長江上游洪水，起到防洪作用，其次才是在發(fā)電、航運等方面發(fā)揮效益。

　　然而，自2003年6月，三峽下閘蓄水至今，并未接受過洪水的考驗，直至今年7月11日，三峽大壩迎來入汛以來首次洪峰，最大流量達每秒38500立方米。

　　7月15日，大壩泄洪量加大到32000立方米／秒，長江防總常務副總指揮蔡其華對此解釋是，加大下泄流量是為了騰出庫容，以攔蓄未來幾日將形成的長江上游新一輪洪水。

　　7月19日，一場大雨如期而至。三峽水庫下泄流量由34000立方米/秒逐步加大至40000立方米/秒，之后按40000立方米/秒泄洪。

　　當晚6點25分，三峽泄洪首次突破40000立方米/秒，而此時，三峽入庫流量則首次超過了70000立方米/秒。

　　12小時后，洪峰順利通過荊州沙市，水位為42.06米。按照防洪要求，三峽大壩須確保荊江大堤安全，而此次沙市水位比警戒水位低了0.94米，對于荊江意義非凡。

　　趙云發(fā)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按三峽大壩每秒70000立方米/秒的洪峰量級計算，只能算是15年一遇量級，三峽水庫水位為155米，已用去56.5億庫容，假設千年一遇洪水來襲時，按壩前水位171米計算，還有165億立方米庫容可用，而三峽的防洪總庫容為221億立方米。

　　針對公眾對三峽泄洪量過大的質疑，趙云發(fā)解釋說，三峽一年的平均流量大概是14100立方米/秒，而三峽發(fā)電所需的流量為25000立方米/秒，所以在泄洪量決策過程中會平衡上下游關系，考慮下游防汛情況，由長江防總具體計算出最科學的泄洪流量�！�7萬的流量，經三峽之后變?yōu)?萬，另3萬被攔在庫區(qū)，所以說這不是單純的泄洪，而是攔蓄，否則7萬立方米全部下去，荊江大堤壓力就會增大�！壁w云發(fā)說，此次三峽的調蓄作用顯而易見。

　　事實上，三峽集團希望通過此次調蓄的機會展示三峽的防洪能力。而對于按照抵御千年一遇洪水而設計的三峽來說，“從容應考”不足為奇。三峽集團一位工作人員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坦言，從沒有一家國企像三峽集團一樣，面臨如此緊張的輿論環(huán)境，從大旱到洪水，對于三峽的爭議從未停止�！拔覀兲貏e感謝反對的聲音，使我們的決策更加謹慎，多方聽取不同意見�！�

　　荊州不怕干戈動

　　萬里長江，險在荊江。而此次三峽攔蓄的最大受益者正是處于148公里之外的荊江。

　　按照三峽防洪要求，通過三峽水庫調蓄，荊州大壩的防洪標準從10～20年一遇提高到百年一遇。當遇千年洪水，配合荊江分洪區(qū)等工程的運用，可防止荊江河段潰壩，減輕中下游對武漢市的洪水威脅。

　　荊江上起枝城，下至城陵磯，全長337公里，因流經古荊州而得名。早在大禹治水的時候，荊州的地位即已凸顯。1738年，荊州就成立了專門管理治水的同知衙門。荊江“九曲回腸”，洪災在當?shù)厥恰凹页１泔垺�，搶險保堤已是歷史傳統(tǒng)。

　　在新中國成立之前的450年間，荊州江河堤防潰口186次，平均2到3年發(fā)生一次。其中，1931年，荊江大堤潰口22處，人畜淹斃無數(shù)；1935年，荊江再次大規(guī)模潰堤，死亡人數(shù)達三分之二，災民百余萬。

　　荊州長江河道管理局防洪科科長張根喜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荊州所在江漢平原屬于沖積平原，不少堤防建在古河床上，經過數(shù)百年來泥沙淤積，如今河面高度已超過市區(qū)�！笆袇^(qū)高度為34米，當沙市達到警戒水位45米時，就形成了11米的水頭差�！�

　　在荊江大堤的保護區(qū)內，有1500多萬人口，2000多萬畝耕地，如發(fā)生不測，還會危及武漢。然而，脆弱的地層決定了荊州并不能像開封一樣，不斷地加高堤壩以阻擋洪水，三峽工程很大程度上破解了這一難局。

　　荊州市水利局原局長易光曙曾經粗略地測算過，沙市每秒通過1萬立方米的洪水時，保守估計水位漲80厘米，若下游底水高，還可能漲到90厘米。若不是三峽攔蓄了3萬立方米，沙市水位將達45.4米左右，超過1998年的45.22米。“這次洪水，三峽功不可沒，1998年時若有三峽就不會損失那么大了�！币呀�74歲的易光曙說。

　　1998年，長江發(fā)生全流域性洪水，多位中共和國家領導人親臨荊州指導抗洪搶險工作。時任國務院副總理、國家防汛抗旱總指揮部總指揮的溫家寶坐鎮(zhèn)荊江大堤一線指揮。

　　易光曙多次向溫家寶匯報災情，并建議不到萬不得已不采取分洪的辦法，而部分專家則建議分洪，如果在沙市到郝穴段潰口，距武漢只有180公里，洪水不到15個小時就到武漢。

　　按照《長江洪水調度方案》的規(guī)定，沙市水位達到44.67米，并預報繼續(xù)上漲時，扒開荊江兩岸干堤行洪，同時做好荊江分洪區(qū)北閘的爆破準備；當沙市水位達到45米，并預報繼續(xù)上漲時，視洪水大小及荊江堤防工程安全狀況，在國家防總下達荊江分洪區(qū)人員轉移命令時，湖南省接守南線大堤。

　　在長江干支流防汛表中，唯荊江大堤的保證水位處寫著“確�！倍�字�！皳Q句話說，就是犧牲一切也要保荊江大堤�！睆埜�喜說。

　　易光曙回憶，溫家寶當時采納了各方意見，“最終下令要嚴防死守�！�

　　1998年8月15日晚上，幾十萬人守在大堤上，以防不測。8月16日，第六次洪峰將通過荊州，溫家寶一夜未眠。16日凌晨3點多，他身邊工作人員打電話給易光曙，說首長凌晨要去巡堤。而天亮時候，溫家寶一行便到了距沙市50公里的郝穴。在長江，災害最嚴重的是中游，中游最嚴重的是荊江，荊江最嚴重的即沙市至郝穴段。著名水利專家林一山在上個世紀50年代曾表示，若此段白天出現(xiàn)潰口，將造成50萬人死亡，若是晚上則可達百萬�！�50年代人口比1998年少得多，1998年如果出事，絕對不止這個數(shù)字。”易光曙說道。

　　盡管最終洪峰安全通過荊州，但1998年洪水的代價也是巨大的。荊州市2000多公里堤防，超歷史最高水位的江堤達到1864公里，出現(xiàn)1770處險情，其中重大險情913處，直接受災145.73萬人。

　　與此同時，解放軍、干部、群眾近50萬人上堤搶險。時間最長達90天，最短的也有70天。荊州市規(guī)定，一旦超保證水位，每公里堤段配備50到80個人晝夜巡防，每人每天的成本在一百元左右�！爱敃r幾乎青壯年勞力都上了堤，工農業(yè)生產受到很大影響。”張根喜回憶說，大堤就像是一個設計時速為150公里日轎車，卻超負荷跑出200公里的致命速度。

　　數(shù)據(jù)顯示，1998年最大的第六次洪峰在宜昌的流量為63600立方米/秒，未經任何攔蓄流至沙市時減為53700立方米/秒，致使荊州出現(xiàn)潰堤的危險。人們以此推測，若此次的7000萬流量不經三峽攔蓄其后果可能不堪設想。

　　據(jù)張根喜介紹，今年汛期荊州設防1468公里，僅4處出現(xiàn)問題，并無重大險情，與1998年巨大的投入形成鮮明對比。三峽大學水利與環(huán)境學院副院長董曉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三峽在此次泄洪中對于荊江的保護作用極為明顯，“三峽閘門稍稍動一下，就讓下游避免了至少上百億的損失”。

　　不過事實上，自1998年后的10多年間，國家投入50多億加固荊州堤防，上千公里的大堤普遍加高了1.5米至2米，加厚了3到5米，完成土石方1.8億立方米，若壘成一米高，一米寬的圍墻可繞地球4圈半。

　　此次洪峰能順利通過荊州，水文等部門提供的精確數(shù)據(jù)也起了關鍵作用。三峽集團總經理陳飛曾向媒體透露，三峽集團的測控系統(tǒng)已覆蓋三峽上游60%的流域面積，加上其他測控系統(tǒng)的支持，上游水情測控已達80%覆蓋率，可對未來3天的洪水實施精確預報。

　　趙云發(fā)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三峽通過氣象預報，根據(jù)幾率計算可確定降雨量，為決策提供精確支持。

　　而在1998年，水文采集手段較為落后。長江委荊江水文水資源勘測局副局長許弟兵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年他一天三四次乘機動船到江心采集數(shù)據(jù)，通過電臺把汛情數(shù)據(jù)報給水情分中心，再一級級向上報，最快也要四五十分鐘。如今，水文站實現(xiàn)了118個中央報汛站從數(shù)據(jù)采集到報汛的自動化，采集的數(shù)據(jù)即可迅速交給長江委和三峽梯調中心。

　　理順調度機制

　　長江防汛抗旱總指揮部是管理長江流域調度的“大腦”，湖北省省長李鴻忠任總指揮。長江水利委員會長江流域水資源保護局原局長翁立達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萊茵河保護委員會的秘書長一直由荷蘭人擔任，因為“荷蘭在最下游，上面搞不好，他最倒霉，他也就最積極主動。而若荊州出問題，受沖擊最大的還是湖北”。

　　長江干流流經荊州483公里，占湖北省的45.5%，占整個長江中下游17.4%。荊州現(xiàn)有長江干堤868公里，占全省55.7%，占整個長江中下游24.3%。正因如此，長江防總的總指揮由湖北省省長擔任再合適不過，而李的前任正是現(xiàn)在的中共湖北省委書記羅清泉。

　　但在翁立達看來，誰當總指揮并非根本問題，而是要在調度上形成機制。比如像漢江、嘉陵江跨多個省區(qū)，均設有專門防汛機構，由長江防總統(tǒng)一調度協(xié)調。但這種調度涉及到發(fā)電效益的問題，對于已經建成的水庫，按照防洪法執(zhí)行，但對于以發(fā)電為主的水電站或許會出現(xiàn)調度問題�！八�就是電，電就是錢，錢就是企業(yè)的利潤。來了洪峰，你讓他放，結果后面不下雨了，他怎么辦？”

　　除此之外，上下游的調度配套制度也是重要組成部分。三峽上游的向家壩、溪洛渡、白河灘、烏東德等水電站正在與三峽形成配套調度，其防洪效果更加顯著，對于像今年重慶的狀況也會有改變。

　　假若調度機制上無法理順，也會造成麻煩。翁立達舉例說，2008年三峽蓄水到172米時，上游開縣正在建一座生態(tài)調節(jié)壩，只差數(shù)月即將完工，但水庫蓄水淹沒了這個還未竣工的大壩，耽誤了工期。

　　另一個不能忽視的問題是，當大壩泄洪時�！懊鎸�洪水，不同的區(qū)域有著不同的要求，這都是正常的。長江防汛體系不是一個三峽，而是由干流和支流水庫群，分蓄洪區(qū)等組成，長江江水有流域性和區(qū)域性。這就要求區(qū)域管理要服從流域管理，長江防總來統(tǒng)一平衡�！蓖瑫r，長江上的五大巨頭，大唐、華能、華電、國電、三峽利益的統(tǒng)籌也是協(xié)調的重要內容。

　　如今，讓翁立達憂心的是，干流與支流上無序建壩對環(huán)境的影響頗大�！敖▔慰梢�，但要好好規(guī)劃，否則矛盾會越來越多。長江沒有蓄到過175米，今后蓄不滿水是正常情況，蓄滿了才不正常�！蔽塘⑦_認為，這種集中式建壩是受前蘇聯(lián)水利模式影響，“充分利用每一米水頭”，“現(xiàn)在俄國老師都不這么干了，我們中國學生還在這么做�！�

　　無論如何，三峽并非救命稻草。長江流域面積達180萬平方公里,約占中國陸地總面積的1/5。三峽大壩上游有100萬平方公里,下游80萬平方公里。所以,僅僅靠一個三峽工程肯定不可能承擔整個長江流域的抗洪。易光曙在1999年的一篇總結1998年洪水的文章中即指出，三峽工程對于荊江的防洪作用是巨大的，但又是有限的�！安荒馨亚G江防洪安全的希望全部寄托于三峽工程，這是要誤事的�！�

　　其實，三峽的防洪功能體現(xiàn)在對上游來水的控制，而對于下游流域性洪水只能起到間接的影響。盡管最近武漢吃緊，但翁立達認為，如果沒有三峽和丹江口水庫，武漢現(xiàn)在的局面會更糟糕。

　　在易光曙看來，三峽工程解開了兩湖百姓的精神枷鎖，千百年來，備受洪水折磨的荊州百姓不再有“荊州不怕干戈動，只怕南柯一夢終”的擔憂。

　　翁立達說，盡管自己從1979年做三峽環(huán)境測評時，就認為建壩利大于弊，然而，近幾年長江水生生物的現(xiàn)狀令他憂心忡忡。因水勢變化，一些珍稀魚類漸漸消失，而他也一直為此而積極奔走。

　　在翁立達的辦公桌上，擺放著一對白鰭豚雕像。如今，白鰭豚在長江已消失數(shù)年，翁立達望著這對雕像感嘆不已：如果白鰭豚真是在我們這代是手上滅絕的，那會是巨大的遺憾。 ★

　　(實習生沈茜蓉、熊一丹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