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12月8日電 題：中國崛起為西方學者提供一個新的文明比較視角

　　——專訪美國波士頓大學榮休教授里亞·格林菲爾德

　　中新社記者 國璇

　　由中國人民大學主辦的通州·全球發展論壇(2025)近期在北京舉辦，美國波士頓大學榮休教授里亞·格林菲爾德(Liah Greenfeld)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時表示，中國的崛起為西方學者提供了一個新的文明比較視角，推動西方將自己的世界視為多個可能世界中的一個，而非歷史的必然和全部。對中華文明這一“他者”的理解也有助于西方學者增強對自身的理解。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對民族主義的關注貫穿了您的學術生涯，您對這一議題的探索興趣來自何處？

　　里亞·格林菲爾德：從1982年起，我開始研究民族主義問題。在《民族主義：走向現代的五條道路》一書中，我探討了民族主義為何出現，如何從一個社會傳到另一個社會，并試圖厘清英國、法國、俄羅斯、德國和美國五個國家民族主義的共性和不同之處。

　　撰寫《資本主義精神：民族主義與經濟增長》一書時，我著重探討民族主義與經濟增長之間的關系，將當時作為美國主要經濟競爭對手的日本納入研究范疇，但日本與我之前研究的歐美國家有很大差異，我在理解日本文化時感受到了某種難以逾越的文化隔閡。

　　寫作《心智、現代性與瘋癲：文化對人類經驗的影響》時，我將民族主義的影響從政治和經濟等公共領域轉向個人的心理和情感體驗。歐美社會、東亞社會和南亞社會在相關領域的差異促使我意識到，“文明”，即一個高于民族國家的分析層次，才能解釋此類宏觀的文化差異。但究竟應如何理解不同文明之間的差異？我開始轉向跨文明比較的研究。

　　中新社記者：對不同文明進行分類和比較為何是必要的？

　　里亞·格林菲爾德：2008年北京奧運會是中國進入全球視野的標志性事件。近年來，中國的飛速發展使其成為世界舞臺的重要角色，理解和研究中國的必要性毋庸置疑。中國人口眾多，歷史悠久，但長期被西方社會的一些人忽視，未得到系統性研究。中國的崛起為西方學者提供了一個新的比較視角，推動西方將自己視為其一，而非歷史的必然和全部。

　　中華文明和西方文明長期各自發展，形成復雜、龐大且自我生成的體系。通過將二者置于邏輯和經驗層面進行系統比較，我們有了重新定義文明的機會。在我看來，文明是一種獨特的、自給自足及自我生成的文化變體，具備持久且具有約束力的價值觀和思維方式，我稱之為“首要原則”。這些“首要原則”時刻影響著人們的認知、情緒以及心理模式，塑造著人類的心智結構，并能抵抗外部影響。當我們說兩種文明不同，實際上是指其影響下的人類心智不同。對不同文明之間的比較，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人類生存經驗的多樣性。

　　中新社記者：和其他文明相比，中華文明的特點是什么？

　　里亞·格林菲爾德：根據“首要原則”的不同，我認為世界文明分為一神論文明(包括了基督教、猶太教和伊斯蘭教等)、中華文明和印度文明。

　　以一神論文明和中華文明的比較為例，一神論文明強調普適性和一致性，主張“不可互相抵觸”的原則，這一原則也引發了二元對立思維。

　　與之相比，中華文明并不會將“不可互相抵觸”的邏輯等同于普遍的人類思維，整體上以實用主義的態度對待事物。中國人強調中庸之道，主張和諧，不講絕對，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并非世界的全部，這種文化自覺使其善于隨環境的變化而改變、吸收外來元素為自身的一部分，比如佛教本土化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體現了中華文明強大的包容性和適應性。

　　兩種文明在思維模式、價值觀等多維度的差異也體現了兩者歷史進程的不同。一神論文明的歷史動力來自在特定沖突中相互競爭和零和博弈的世界觀，勝者為王，并希望將輸家徹底抹去；中華文明對不同文化抱有“有容乃大”的務實態度，某種外來的世界觀可作為獨立的文化成分融入到現有的文化主體中，雙贏的結果是可能的。

　　中新社記者：在未來的跨文明交流中，您認為中西方文明如何深化交流互鑒、從“他者”更好地照見和理解自身？

　　里亞·格林菲爾德：過去，西方人用自己的半個世界代替全世界，這不僅阻礙了他們充分理解世界的另一半，也削弱了其自我認知的能力。中國的崛起為人文社會科學增加了巨大的新數據庫，我們從前將西方眼中的世界等同于人類和社會現實本身的“世界”，但事實上它可能只是真實世界的一部分。

　　這種跨文明比較有助于學者們擺脫“西方中心主義”的既定思維，不再假定西方社會是其他社會必須效仿的榜樣，即“條條大路都將通向西方式的現代化”。

　　對文明的分類和比較不是為了制造隔閡，而是在尊重和接受差異的基礎上促進友好對話與和諧相處。比如，這次我來到中國品嘗了中國食物，雖然它不同于我習以為常的食物，但這不妨礙我認為它非常美味；我喜歡中國的美學，盡管它與西方美學不同，但我很享受多元的生命體驗。

　　當下，中國學者最方便收集中華文明的海量數據，我希望與他們共同開展跨文明比較研究，這既有助于我們以“圈外人”的身份增強對中華文明的全面認識，也將促進我們對自身的理解。(完)

　　受訪者簡介：

　　　里亞·格林菲爾德(Liah Greenfeld)，美國政治學家、社會學家，曾在哈佛大學、芝加哥大學任教，現任波士頓大學社會學系、政治學系、人類學系榮休教授，是當今世界研究民族主義問題的著名學者之一。在其眾多著作中，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民族主義三部曲”(即《民族主義：走向現代的五條道路》《資本主義精神：民族主義與經濟增長》《心智、現代性與瘋癲：文化對人類經驗的影響》)最具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