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第五工作室的《空間解析》課程中，一個看似尋常的學生作業——“費力挪”，如投入靜水的石子，激起遠超校園的漣漪。這件以費列羅巧克力為靈感的裝置藝術看似簡單，卻觸及藝術創作與接受中那些根本性的轉變：藝術為誰而作？由誰評判？在社交媒體時代，藝術又該如何與社會對話？

　　從“空間解析”到“互動事件”

　　“費力挪”的出圈并非偶然。回看《空間解析》課程的要求，其中包括找到自己感興趣并擅長的事，在校園里找一個“空間”，兼顧“時間”與“人”，并將作品通過互聯網傳播，將部分評判權交給觀眾。這些共同指向一個核心理念：藝術不再是封閉的、自說自話的創造，而是開放的、與特定環境和人群互動的“社會過程”。

　　作者寧鵬選擇“巧克力”這一極具日常感和親和力的符號，將其置于校園這一特定的公共空間中。巧克力象征甜蜜、分享、愉悅，其形態又具有高辨識度和趣味性。當金紙包裝的、圓形的費列羅巧克力，變成一件放大的、與石墩子巧妙結合的裝置作品時，瞬間打破了藝術品與日常物的界限。而作者在開幕式上分發真實巧克力的行為，更將作品從靜態的“觀看對象”轉變為可參與、可體驗、可分享的“互動事件”。互聯網進一步放大了這種互動，讓校園內發生的微小儀式，成為眾多網友共同圍觀、解讀、傳播的公共話題，作品名稱也被改造成更富傳播趣味的諧音“費力挪”。

　　從“永恒價值”到“連接價值”

　　“費力挪”的迅速走紅，折射出當代社會理解藝術方式的深刻變化。傳統上，藝術的話語權很大程度上掌握在學院、評論家、策展人和收藏家等精英手中，藝術品的價值往往與技巧難度、思想深度、歷史地位乃至市場價位緊密相連，與大眾的關系較遠。

　　在藝術思想史上，曾出現兩個關鍵聲音：安迪·沃霍爾“每個人都能成名15分鐘”的預言，與約瑟夫·博伊斯“人人都是藝術家”的宣言。這兩者共同構成理解當下藝術生態轉型的重要框架。

　　在社交媒體時代，沃霍爾的預言被加速和放大——任何個體或作品都可能因為一個巧妙的創意、一個共鳴的符號或一次成功的互動，瞬間被推至公共視野的中央，享受短暫的、高強度的關注。“費力挪”正是一個典型的“15分鐘”案例。它憑借巧克力這一親切符號、校園場景的在地性、分發行為的儀式感，以及視覺上的趣味反差，精準擊中互聯網的傳播節點，從而在短時間內完成了從課堂作業到網絡話題的躍遷。這揭示了一個深刻轉變，在流量即注意力的時代，藝術作品的“可見性”與“影響力”部分取決于它能否在信息的洪流中制造一個可供分享、易于理解的“事件”。

　　然而，“費力挪”的意義不止于一場短暫的網絡走紅，更深層地看，它踐行了博伊斯“人人都是藝術家”的理念。博伊斯旨在打破藝術的技術神秘性與壟斷，主張創造性思維和塑造社會關系的能力才是藝術的核心。在《空間解析》課程中，學生被要求將作品的“一部分評判權交給觀眾”，并通過互聯網邀請大眾參與。作者沒有將自己定位為高高在上的創作者，而是成為一場公共分享活動的發起者與協調者。觀眾通過品嘗巧克力、拍照傳播、留言評論，實際上共同完成了這件作品。藝術的門檻在這里被悄然轉化，重點不在于能否雕刻大理石或駕馭油畫顏料，而在于能否用一個觀念激活一個空間、連接一群人、引發一場對話。

　　互聯網在此扮演了關鍵角色，它既是沃霍爾式“15分鐘”的放大器，也是博伊斯式“社會雕塑”的擴展場域。它讓大眾的點贊、轉發、戲仿都成為意義生成的一部分。藝術的評判標準，從單一的由歷史與專家定義的“永恒價值”，部分轉向了復數的由即時反饋與參與度衡量的“連接價值”。這并不是說深刻性不再重要，而是意味著“深刻”可以與可接近、可互動、可共享并存。一件作品可以同時是嚴謹的學術訓練的產物和大眾文化的寵兒——這正是“費力挪”所展示的兼容性。

　　一件作品能否引發共鳴，不僅取決于專業的評價，更在于它能否觸發普通人的情感連接、智識趣味或分享欲望。“費力挪”的成功，正在于它以一種低門檻、高親和力的方式，邀請所有人進入：你可以從美學角度欣賞它的造型，可以從觀念角度思考它對消費符號的挪用，也可以純粹因為它有趣、好玩、“看起來好吃”而點贊轉發。在這里，“藝術是什么”的答案，不再單一。

　　更開放、更具參與性的藝術

　　“費力挪”現象促使我們重新思考藝術與社會的關系——藝術應當走出象牙塔，與社會肌理深度融合。“費力挪”誕生于美術院校的“象牙塔”內，卻主動選擇了一條“下沉”與“連接”的路徑。作品關心的不是艱深的哲學命題或復雜的技巧展示，而是如何在特定公共空間(校園)中，與特定人群(師生及網友)建立一種輕松、愉悅、可分享的聯系。藝術在此成為一種“社交媒介”，它的完成依賴于觀眾的參與、互聯網的傳播乃至二次創作。藝術創作的目的，從生產一個永恒的、自治的審美對象，轉向發起一個臨時的、開放的交流過程。

　　在《空間解析》課程中，學生被要求觀察空間的“過去、現在、未來”，并預見作品可能引發的互動，這本質上是訓練他們將藝術構思置于流動的社會關系網絡中進行思考。藝術的成功，部分取決于它激活這一網絡的能力。藝術的“專業性”，可以體現在對觀念的精妙構思、對媒介的巧妙運用、對空間與社會關系的敏銳洞察上，而不僅僅是高超的“手藝”。

　　同時，大眾對藝術的熱情參與，也反過來滋養著藝術生態。互聯網的“圍觀”與“點贊”，是一種最直接的反饋機制，它告訴創作者什么是能引發共情的，什么是具有傳播力的。

　　在今天的中國，藝術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與公眾生活交織。藝術創作的邏輯，在關注空間、材料、形式的同時，也越來越需要關注人、關注傳播、關注作品在社會場域中激起的連鎖反應。當中央美院校園里的那塊“巧克力”被眾人分享、討論、傳播時，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一件“出圈”的作品，更是一個正在形成的、更開放、更具參與性的藝術時代的縮影。在這個時代里，藝術依然可以深刻，但它首先需要真誠，藝術依然需要專業，但它更渴望連接。這或許就是“費力挪”給予我們最甜蜜的啟示。

　　(作者：張兆宏，系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第五工作室教師)

　　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