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莫斯科12月24日電 題：如何理解中國人的“幸福密碼”？

　　——專訪俄羅斯漢學家亞歷山大·謝苗諾夫

　　中新社記者 田冰

　　中共二十屆四中全會審議通過的“十五五”規劃建議提出，“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為根本目的”“推動人的全面發展、全體人民共同富裕邁出堅實步伐”。中外民眾對“幸福”的理解有何異同？各國民眾對幸福有著怎樣的共同追求？如何從“十五五”規劃建議理解中國人的“幸福密碼”？中新社“東西問”就此專訪了俄羅斯外交部外交學院東方語言教研室主任、漢學家亞歷山大·謝苗諾夫。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如何理解“幸福”的含義？

　　謝苗諾夫：“幸福”作為一個復雜且多維的概念，可被視為社會文化發展的主要特征之一。人們對幸福的態度反映了社會和文明整體發展水平和階段。幸福兼具主客觀兩方面，它為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存在提供了理想模式，這些模式反映在人們的主觀感知中，并激勵他們在現實生活中去實現。

　　在西方傳統中，“幸福”一詞源于古英語“hap”，意為“運氣”或“機會”；在法語中，“bonheur”意為“美好的時刻”，指短暫的、偶然的幸福或好運；在德語中，“gluck”一詞也意味著幸福和好運。幸福的概念被投射到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兩個層面。西方學界將幸福視為一種對生活的愉悅感和精神滿足感的心理現象，以及一種經濟現象——繁榮、福祉和財富。

　　中新社記者：您如何看待俄羅斯民眾對幸福的理解？

　　謝苗諾夫：在俄羅斯傳統中，幸福的概念有兩種解釋。

　　第一種解釋有兩個版本，它的詞匯原意其一是“美好的部分”，其二是“共同的幸福”，即“與他人共享、參與其中”。它的同根詞是“圣餐”。從社會和文化層面來看，俄語中“幸福”一詞比西方同類詞匯更具宗教色彩，它提醒人們幸福的神圣感。

　　第二種解釋是“繁榮、和平與滿足”，實質上指的是物質財富。在俄語詞典中，“幸福”一詞的主要含義是機遇、意外之喜、好運、成功等，是各種幸運因素的聚合，并非通過算計就能獲得的成功。

　　在古羅斯人看來，幸福是隨機的、意想不到的，需要付出努力才能得到和維持。因此，幸福變得神圣而隱秘。人們不愿與外界分享幸福，以免引起嫉妒或失去。

　　俄羅斯人的思維方式，特別是二元對立，也影響著他們對幸福的態度。俄語中包含許多二元對立的詞匯，例如“勝利或滅亡”“真或假”“幸福或不幸”。在俄羅斯傳統中，評價任何事態時，通常非黑即白、非好即壞，任何介于兩者之間的表達都會導致模糊不清，這與俄羅斯人的性格不符。一個有名的例子就是“俄羅斯輪盤賭”游戲。

　　如今，俄羅斯人對幸福的理解變得個人化或者個體化。西方文化的影響也使俄羅斯人世界觀中某些精神特質正在喪失。在公共和個人意識、物質與精神之間找到平衡，將是未來俄羅斯走向新方向的關鍵。

　　中新社記者：在您看來，中國人有著怎樣的幸福觀？與西方相比，中國哲學對幸福的闡釋有什么特點？

　　謝苗諾夫：在漢語中，“幸福”一詞可追溯至殷商后期(約公元前14至公元前11世紀)。“幸”字象征“吉而免兇”，而“福”字則象征著因神靈庇佑而帶來的健康和繁榮。《尚書·洪范》闡述了“福”的概念，并解釋了何為真正的幸福，即“五福”：長壽、富貴、康寧、好德、善終。在現代漢語中，“幸福”一詞蘊含著“幸運”和“福命”的意涵。

　　中國人的幸福觀體現了中國自古形成的文明準則，它不僅體現在漢字釋義，更深植于中華民族精神之中。盡管中國傳統幸福觀與西方在主觀心理層面有所相通，但它具有更鮮明的民族特色，并建立在自己的文化和哲學基礎之上。

　　其一，中國古人世界觀的精髓在于“太極原則”，它預設了對立面的存在和相互影響。《老子》中即表達了對幸福的態度：“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兩種情形對立共存、相互滲透，并處于不斷變化之中。《尚書·洪范》即列舉了“六極”，與“五福”的概念相對應：一曰兇、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

　　西方人的生活中也包含不幸，他們將其視為一種偶然或外在現象，需要向神靈祈求寬恕。而在中國傳統中，“不幸”是“幸福”的另一面，維持二者之間的平衡則取決于人。師者或智者可以指明方向，但最終的道德努力須由個人完成。

　　其二，中國古代盛行的哲學思想體系，如儒家、道家和佛教思想，建立了與西方截然不同的幸福文化準則。

　　從古希臘和中世紀經院哲學家到現代實證主義者，西方哲學家強調個人及其對感官享樂、知識或神明追求的滿足。西方個人主義者主動、外向地追求目標，并希望最終帶來幸福。

　　東方哲學教義鼓勵人們與社會(儒家)、自然(道家)和自身(佛教)和諧相處，人們具有社會性、內斂性，并傾向于積極的精神修養。對中國人來說，幸福始終在于適應不斷變化的生活節奏，在此過程中他們通過辛勤工作和自我提升，從而創造福祉。

　　其三，中國人擁有整體性的世界觀。傳統幸福觀反映了古代中國復雜的社會文化背景，幸福與其說是一種個人心理概念，不如說是一種社會心理概念，因為它是在家庭、家族、社會框架內被理解和實現的。幸福被定義為順應自然的生活方式，即擁有家庭地位、恪守族規家訓以及傳宗接代等。除了這種“程序性幸福”之外，還有“福運”(如通過科舉考試、獲得晉升)，而這并非完全取決于偶然因素，也取決于個人努力。中國人的幸福模式包含著為實現目標而進行的長期不懈的努力、萬全準備以及對各種相互關系的綜合考量。

　　中新社記者：如何從“十五五”規劃建議看待中國人的“幸福密碼”？

　　謝苗諾夫：在西方范式下理解中國人的幸福，并不能完全體現中國幸福文化的民族特色。

　　中國人的社會生活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在第一階段，中國領導層保障了人民的溫飽，從而保障了基本生活需求。第二階段的重點是提升人民福祉，使其達到富裕生活水平。隨后，“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為根本目的”被提上日程，將“人民生活更加幸福美好”鄭重寫入發展藍圖。前兩個階段側重于量化的經濟民生目標，而第三階段則將幸福視為一個涵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和環境等諸多要素的綜合發展目標。

　　中國在探索進一步發展道路的過程中，必須找到屬于自己的通往幸福之路。中國歷史上首次擁有了構建和實現全民幸福的絕佳機會，使全體人民有更多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并且超越當下邁向未來，這將是中國實現共同幸福的模式。(完)

　　受訪者簡介：

　　亞歷山大·弗拉基米羅維奇·謝苗諾夫，1955年出生于莫斯科，畢業于列寧格勒國立大學(現圣彼得堡國立大學)東方學系，主修中國歷史，歷史學博士，現任俄羅斯外交部外交學院東方語言教研室主任，漢學家。主要研究領域：中國歷史、中國外交政策、語言學、翻譯、翻譯研究和漢語教學方法。發表多篇有關中國的論文，翻譯出版了一系列教材和書籍。2025年6月，謝苗諾夫與夫人塔季揚娜·謝苗諾娃獲得第十八屆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